信仰爱,人类的思想与罗曼蒂克。

【镜月】赴海

合志解禁了,然后发现被屏了(…)进行一个档的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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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凛冽,罗碧推开家门,身上的呢子大衣俨然已经被皑皑白雪盖了大半。

室内并未开灯,女儿大概是睡了。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将钥匙轻放在鞋柜上,屏息绕过杂物拥挤的门廊。

罗碧生得太高大,在这逼仄的老房子里行走,像头笨重的熊。他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忆无心——大衣掩着的血腥气太重,瞒不过他那聪明的小女儿。

罗碧把药箱放在茶几上,撩起被血浸透的羊毛衫,将下摆咬在齿间。他开始逐一处理身上的伤口,剪断羊肠线时已经冷汗淋漓。

罗碧坐在沙发里缓了片刻。他想自己该是困极了,然而此时却无一丝的睡意。他的思绪连同怒火一道遗落在半小时前的立交桥下,此时心里只剩下零星半点的茫然。他静了会儿,伸手将电视打开,屏幕上正循环放着立交桥附近的画面。播音员神情肃穆,说这是本市近年来最大的一起恐怖袭击事件;画面一切,史艳文那张惹人厌烦的脸又出现在银幕上,说得净是些为家为国的陈词滥调。

然而罗碧望着光影明灭的荧屏,想的却又不是这些。

他的眼前始终反复出现那张面孔,那张娇美的面庞褪去时光的潮水,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烦躁。他忽然察觉到这是十三年后他头回见到姚明月。那年夜里她没来,那年医院里她没来,此时她终于来了,带着黑洞洞的枪口站在他面前。

如何会这样?罗碧想,想到心烦也没有结果。窗外月色如水,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唐。

月不是当年月,这也不是当年如水的月光。

 

那年罗碧十六,恰是个出门谋生嫌早,上房揭瓦嫌晚的年纪。他向来不爱念书,反而跟学校附近的社会青年们混得近。学校里跟他一起混迹在那排红砖瓦房间的还有千雪和温皇两人,前者是叛逆,后者纯粹闲得发慌。

他遇见姚明月也是在这个地方。

那时正是盛夏,千雪早些时候在办公室挨了训,脸色一直不好看。温皇在旁心不在焉地宽慰,他便跟另一侧等人的青年要了支烟。火星明灭,蝉鸣声躁,罗碧心绪也不宁静。

彼时他正在经历人生最为天翻地覆的一场变化。父亲不是父亲,自己不是自己,他平白有了个模样肖似自己的孪生兄弟。每个熟识的人都在讨论他与史艳文,罗碧连站在校园里都觉得心烦。

他咬着滤嘴磨牙,一截烟灰落在了地上。

放学铃响了,片刻后校园里便躁动起来。罗碧身旁也是躁动。一些人在不遗余力地对着过往的少女吹着口哨。他们日复一日地爱着这些由校园里盛产的穿着长裙的女孩子,即便自己早就抛弃校园许多年。

给他递烟的年轻人拿胳膊肘撞他:“唉,罗碧,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罗碧把抽剩下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语气十足的不耐烦:

“净他妈废话,老子喜欢全校最好看的。”

他如此来答实在是因为觉得没劲,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然而一双带跟的小牛皮高跟鞋在那截滤嘴边上停住了。罗碧去看,没有看见曳在腿肚的裙摆,唯有洁白如脂的小腿,在离膝盖很远的位置才飘荡起墨绿色的花瓣。他抬头,迎面跌进一汪绛紫色的潭水里,那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打量他,直让罗碧的喉结滚动,莫名口干舌燥起来。

身边的青年们吹着口哨浑笑,有人说:“明月,晚点跟我们去溜冰吧。”她这才收回视线,又笑着与他们说些什么。

罗碧看着她与青年们有说有笑着远了,身旁的人笑得促狭,问他:“老弟,这算不算全校最漂亮的妞儿?”

罗碧朝他剜去一眼:“没事儿快滚。”

青年嬉皮笑脸地滚了,砖墙下头不一会儿只剩下无心插柳的他们三人。

罗碧至此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姚明月,他重复着漫无目的的游荡以及与新的家人针锋对决的争吵,直到那夜他被社会上的仇家找上门。

罗碧打架向来拼死,一条凳子砸得支离破碎,但挨在背上的钢管同样让人气血翻涌。他一人几乎将那群混混掀得人仰马翻,但孤军不敌人潮,即便是他也逐渐觉得脱力。

忽然人群外传来一声暴呵,罗碧抬头,是千雪孤鸣甩下书包抡起冲来,架势凶猛如头狼,扬言说警察已经在路上。令人吃惊得是不消片刻警铃声竟然真的响彻云霄,混混们四散逃窜,罗碧隔着模糊的血污往更远处看,温皇闲倚在一辆二手别克边上,车载音响叫得逼真,看得罗碧眉梢一扬。

“你的车?”他扭头问千雪孤鸣

“我的车。”

另一道声音响起,曼丽含笑,令人熟悉。罗碧看着姚明月从车上跳下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不过是路过瞧见,拔刀相助。千雪从另一边走过来,说姚明月一路将他们俩找来,车开得风驰电掣,比谁都着急。

罗碧一怔,不由看向姚明月。她穿着簇新时髦的紫色短裙,眼睛盈亮,碧波潋滟。那瞬间从未有过的烦躁击中了他,罗碧沉下脸,一句“多管闲事”已经含口中蓄势待发。

然而一张手绢落在他眉上,为他擦去眉间摇摇欲坠的血珠。姚明月似乎毫不惧他阴沉的脸色,他们挨得极近,近到罗碧可以嗅见她身上栀子味儿的香水。

姚明月慢条斯理做完手上的事,又将那张手绢塞进他掌心里,返回车上。

“走咯,我要去约会呢,耽误太久了。”

“跟谁?”

罗碧捏着那张帕子,问句几乎脱口而出。姚明月停下来,望着他,片刻禁不住笑了。

“跟你,你要来跟我约会吗?”

这调侃让罗碧心生恼怒,他喝来两个好友,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很远之后千雪仍在叽叽喳喳地感慨,罗碧回头踢他一脚,又瞪视神情似在看好戏的温皇让他闭好嘴不要发言。彼时一轮月亮挂在枝头,罗碧低头去看,他攥着的手绢上也绣着一弯月。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把它丢进垃圾桶。

 

有人说过往的记忆是苦海沉浮间牵扯情绪的一丝线,此时罗碧由着这根线拉扯,却感受不到什么快乐。他坐在沙发上出神,片刻起身,打算简单收拾一下客厅。忆无心的书包靠在地毯上,罗碧将散在茶几上的书本装进去,看见一方白帕露出个边角,正是当日姚明月赠他的那条。丝绸上绣的弯月被洗得褪色毛糙,小丫头却视若珍宝。

毕竟在忆无心的心里,那是这栋屋子里与母亲有关的唯一一件东西。

罗碧在天光将亮时才沉沉睡去,黄昏时才被手机铃声叫醒。腹上的伤口疼得灼人,他压着火气接通电话,没等那头的人说完就撂下一句“等着”。

半小时后罗碧推开警局办公室的大门,史艳文甫一见他就站起身来,担忧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罗碧看着心烦,只让他有事快说,史艳文仅仅踌躇了瞬间,便告诉他:“有姚明月的踪迹了。”

“我想你会希望亲自逮捕她。”

罗碧瞪视着他,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显然都明白此次逮捕将会是姚明月最后的审判。

孤鸣家属于黑道的那部分常年由姚家掌控,罗碧也是在许多年后才意识到姚明月比他的父辈做得更加狠辣出色。他忽然想到明天是忆无心的阳历生日,此前许多年他为了遗忘这天,只为女儿过农历生日,然而此时此刻这份记忆却又跳了出来。十三年前的今日姚明月为她带来生,十三年后的今天他却要给她带去死,这是怎样戏剧到令人厌恶的一件事。

“地址给我。”罗碧说,“再给我一组人。”

史艳文没有劝他,他的行动同样干脆利落,放下电话后告诉罗碧,十分钟后在门口集合。

亲手抓捕曾经的发妻看似百无一例,然而罗碧与姚明月相恋的过程并不传奇,依旁人来看似乎是草率的令人发指。一切始于毕业典礼后的酒局,但没人把它归咎于庸俗的乱性。他们之间注定性先于爱,身体交融契合,之后爱就水到渠成。

彼时罗碧仍在逃离家庭的路上,填报的志愿地理位置一路往北,最后录取到最北边的苗疆。姚明月跟着他北上,曾经也能看出一点相濡以沫的苗头。

那会儿姚明月不知为何正钟情于武侠,最喜欢《天龙八部》里的阿紫。苗南入秋潮湿寒冷,姚明月喜辣,缠着罗碧在出租房里煮火锅祛湿御寒。红汤咕嘟着香气,氤氲间食材翻浮。罗碧去厨房取啤酒回来发现姚明月正看着电视机出神。他扭头去看,凭借依稀的记忆分辨出来那是天龙八部里的阿紫。

阿紫狠辣,爱得却炙热惨烈,姚明月看着她香消玉殒,片刻忽然问他:“罗碧,如果前路是刀山火海,你去不去?”

罗碧一怔,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斥她胡言乱语,姚明月已经自行笑了起来。

“傻,”她评价阿紫说,“是我就杀了乔峰,自己快活自在。”

罗碧不睬她这狠如蛇蝎的发言,却在多年之后才发现姚明月并非酒后胡言。她是另一个同样狠毒却并不天真的阿紫,除却权名欲望,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姚明月,包括爱、包括情、包括生与死。

 

罗碧站在车旁抽烟,火星明灭,一如回忆在他头脑中打转。纵使他从不会向任何人承认自己也有软肋,然而近几年来他却的确时常想起从前。他与史艳文并肩而立,不远处的云州机场人影如织,不一会儿便掀起喧哗,罗碧知道不消一刻钟他们所要驱赶的人就会一头撞进由他们织成的最后一张网。

史艳文忽然说:“小弟,如果你劝她坦白,说不定能从轻来判。”

罗碧一声嗤笑,他睥睨身旁的人,为他的心慈不屑。曾经他们决裂时罗碧曾斥她是不知悔改的贱人,然而那时姚明月只是闲闲微笑,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省点力气吧,要让她悔改,天方夜谭。”

罗碧比谁都清楚,改过自新对于姚明月而言只会是天大的笑话。

史艳文不再提起这一话题,片刻后却说自己去另一方驻守。那一刻更深切的烦躁击中了罗碧,他再次点燃一根烟,为心中一隅蠢蠢欲动的想法暗自咬紧牙关。

百米外一声枪响,罗碧抬眼去看,姚明月捂住腹部,跌跌撞撞地奔出来。她葱白的指尖沾着淋漓腥红,然而神色不见慌乱,却是狠戾非常。罗碧是在她举起藏于怀中的袖珍手枪时骤然动了起来,他奔冲上前,一把攥住姚明月的腕子,将她扯离自己亲手布下的包围,塞到轿车的副驾驶上。

“闭上嘴,”罗碧拧动发动机时说,“一切不为别的,只因你是无心的母亲。”

姚明月看着他,眼底淬过毒般的冷酷被一点惊讶打散,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态。片刻她轻声一笑,在子弹呼啸而来的爆击声中阖上眼睛。

“史艳文,”罗碧一脚踩下油门,对着耳机那头说,“给我一小时。”

“太久了,小弟,我只能允诺一刻钟。”

罗碧没搭理他,一把扯下耳机丢出窗外。

汽车咆哮着冲入匝道,身后警笛声鸣,是史艳文遣人追了上来。

 

盘山公路靠海,连风里的海腥气都比旁处险恶三分。罗碧开车向来迅猛,后视镜被流弹击碎也面色不改。姚明月在副驾驶没声响,罗碧也不去看她状况,只是把车越来越快。然而一种若有似无的烦躁始终攥着罗碧的心脏,直到他烦极点,忍不住扭头去看姚明月。

然而这时一双沾着血迹的指尖将车载电台拧响了,姚明月挑衅似的看罗碧,脸色和月色一样惨白,透出一种几近透明的朦胧感。

罗碧忽然火大,在一个急弯之后骂她:“没死就出点声儿!”

然而姚明月并不理他,只扭头去看窗外夜色。电台里清越活泼的女声正在介绍怀旧武侠金曲,不出两首便谈到《天龙八部》里的配乐,久远的调子在逼仄的车厢内袅袅流转。

此时夜色已深,为了他们这一伙人史艳文足足封了快一整条国道,因此这条公路上没有影片里路人的惊呼和慌乱的车,只有身后的警车、轿车,错综的枪响和断崖下的海。

生死一线,穷寇奔逃,破天荒的竟真有些武侠小说中亡命天涯的意味。

他们在这堪称荒谬的气氛里各自静默片刻,最后姚明月打破僵局,她问罗碧:“真有意思,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去ICU守着千雪孤鸣,竞日孤鸣死了,指不定他就能醒了。”

车速猛然一提,拉扯间姚明月不免发出一声痛哼,她窥视着罗碧骤然冷下的脸色,神情却依旧怡然。

“不爱听就拣点你爱听的,忆无心——哦对,忆无心,我那乖女儿如今多大了?”

“不想死就他妈把嘴闭上!”

姚明月在罗碧的盛怒里终于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戛然而止在一阵急促地呛咳声里。她的呼吸如同一条时断时续的线,听起来不知在哪个节点就会趋于断裂。

于是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能听见的只有车载电台里缱绻慢唱的女声。

姚明月忽然对他说:“搞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罗碧没说话,他与姚明月早十年就已经没有话能说了。曾经恨极时他曾想过与姚明月兴许与他一处都是冲着自己那不可言说的身份,后来又觉得这样含怨带酸的揣测毫无必要。罗碧与姚明月爱得匆忙,断得干净,如今是唯一悬在他俩之间的那一丝线催着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罗碧并不想做什么,在看到姚明月的枪伤时他就已经确定她活不过今晚,死亡迟早会追上她,他只是在把这个时间稍微推远一点。

“今天是无心的生日。”过了好半天,罗碧才开口说。

“是吗?”

姚明月的语调仍是平淡,淡得仿若罗碧说的不是她怀胎十月的女儿,而是不知道哪来的野种。她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握枪的手搭在小腹上。她是真的没有再多的力气与时间了,于是身旁的男人即使一时盛怒也只是将车开得更快,她什么都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姚明月在思考些她始终想做却没做成的事情。她的手指微微动着,慢慢扣住扳机的位置。然而就在此时车底突然传来剧烈的颠簸与响动。他们被迫停了下来,是车胎爆了。

姚明月在颠簸带来的剧痛里闷哼出声,却是轻轻笑了。

她的笑浅得像一声叹息,以至于下车绕来开门的罗碧毫无察觉。他伸手拽她,却被她拂开手掌。姚明月像是倦极了,她抬头看着罗碧,用曾经热恋时问他能否晚些再去上早课的语气说:“罗碧,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嘛。”

“我什么都没想做,自作多情的是你。”

“是吗?”

“我对你早就没一点期望!”

姚明月笑了,笑得像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没有过分的柔媚与狠戾,却始终印在罗碧的记忆里头。

她说:“我说嘛,前头是刀山火海。”

“但你不是原来的罗碧,那就不必奉陪。”

罗碧根本来不及拦她,枪响的瞬间他甚至浑身一悚。淋漓的血花自姚明月脑后绽开,印在头枕上如同一捧泼墨。

罗碧呆站了片刻,直到莫名的愤怒摄住他的心肺,催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钝痛。他忽然一脚踢在车门上,金属制品震颤着悲鸣。罗碧看着从身后那辆车上下来的史艳文,后者走过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小弟,对不住。”

罗碧瞪着他,抬手揩去溅到脸上的血花,

“带着人滚吧。”他哑着嗓子回答。

 

葬礼那天没有下雨,云州艳阳高照,似乎连老天都在庆祝祸害不用遗留千年。罗碧带着忆无心站在墓碑前头,后者静静看着那块簇新的墓碑。

再没有更多的人来送姚明月了。纵使她生前追求者遍布黑白世道,如今畏罪自杀的新闻铺天盖地,也再不会有人来看她。曾经史艳文想要为罗碧拨个特权,让姚明月下葬时不用嫌疑犯的身份,然而罗碧没理他的好心,他想姚明月这个女人向来坏都坏得坦然而又干脆,不需要这些虚以委蛇的东西。

忆无心攥着那方帕子,她已经哭了许久,如今只剩下小声的啜泣,不断打在罗碧心上。

“父亲,其实前年母亲来看过我一回。”无心忽然说,“也可能是路过吧,是我主动追上去,我跟她说:‘母亲,今天是我生日’。我本来没指望什么,但她却把手上的事情都推了,带我去逛了商场,买了许多东西。”

无心问他:“你说她是爱着我们的吗?”

罗碧没有说话。

他只看着墓碑上贴的相片,那是十八岁的姚明月,那年他俩在满树栀子下遇见,她的眼尾微微弯着,眼底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泉。

肖似她长眠时那般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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